這堂課，縫補了26顆碎裂的心。
一個願意為孩子蹲得很低，很低，
因為她知道，未來孩子會因此而跳得很高，很高的閱讀老師。
「媽媽剛過世，爸爸打零工，家裡被斷電……」
──談逆境
「有洗澡的地方嗎？我沒看見廁所？」我用手電筒照著四周。
「房間出去的轉角有一間共用的。我懶得去排隊，受不了，身體癢了，想洗才洗。」男孩悻悻然地說。
孩子們齊聲抱怨
「老師，他的身上有怪味，我可以換位置嗎？」
「老師，你可以叫他洗澡嗎？注意自身衛生是基本禮貌吧。」
難道身為菜鳥老師，就該隨他們擺布？連安排座位這種小事，都要指揮我？我對學生直率的發言，其實有點動氣。
但一轉念，想起自己青春期時，也會特別在意自己或他人外表的美醜，對氣味也特別敏感，不修邊幅的他，或許，在人際關係上，也會出現一些問題，同學的提醒，或許也是個警訊，我該找他談談嗎？
但是，年輕女老師面對正在成長的少男，實在難以啟齒，還要他注意自身的味道，正當我苦惱時，更大的風暴迎向我。
「老師，拜託你，讓他自己獨坐在邊邊角角，我們真的受不了……」
「老師，你可以提醒他注意衛生習慣嗎？不然，我都想蹺課了啦……」
「老師，你坐在他身邊一節課，一節課就好，你就知道有多難熬……」孩子們陸續走來，開始激動地說著。
黃梅時節，空氣瀰漫溽熱與濕氣混雜的氣味，若再加上汗味雜糅，的確會讓人心浮氣躁。只是，孩子提出要換位置的態勢，一個比一個犀利，難道只是「味道」惹的禍，還是有我不知道的事？
（圖片來源：https://pixabay.com；示意圖）
圖說：媽媽剛過世，爸爸打零工，家裡被斷電，更住在不到五坪大的居住空間...
男孩的挑釁
「○○，我想去做家訪，爸媽什麼時候在家，方便我過去……」當我和他面對面，酸腐的味道從我面前襲來，果真有種難以承受的異味。
「○○，平常回家都在做什麼？作息正常嗎？吃些什麼？何時睡覺？」我問些漫無邊際的話，其實是想暗示他：我想去了解家庭環境，也趁機提醒他：一個人還是要注意服裝儀容，整齊、乾淨還是給人舒服、陽光的正面形象。
只是，我一直支支吾吾，不知如何開場。
「老師，你可以不用來家訪。我簡單地告訴你，我媽媽剛死，爸爸每天打零工到半夜，回家還會酗酒解悶。家中除了我，沒有其他人了。爸爸每天留一百元給我，隨便我花用。我心情好，就寫寫作業；心情不好，就去網咖混到半夜。最近，家裡沒繳費，正被斷電中，我在外面花光一百塊之後，才會回家。還有什麼想問的？」男孩淡然地說著。
「對不起，我不知道，不知道……你的處境艱難，我真的可以幫忙……」我有義氣地說著。
「老師，曾經有個老師罵過我們：『生命是以時間為單位的，浪費別人的時間，等於謀財害命；浪費自己的時間，等於慢性自殺。』你是念文學的，應該聽過魯迅的名言吧，你遠水救不了近火，你幫我一天可以，還是你要幫我一輩子，別只是一時同情心氾濫……」男孩不客氣地說。
「幸福總會找上門，你要做的是開門讓它進來。我的出現，可能是你翻身的機會，我會讓每個學生都像天上的星子，擁有閃爍的權利。」我大言不慚地說。
「老師，你好大的口氣，吹牛可以，但是，當真就愚蠢了。你哪裡來的勇氣？是要陪我混網咖，還是要陪我浪費生命？」男孩挑釁地問。
「今天我就去家訪，爸爸不在沒關係，先從整理環境做起。幾米說過，『每一個你討厭的現在，都有一個不夠努力的曾經。』我要努力讓你的人生改變，就要讓你看到我的努力。」我堅定又傻氣地說。
「你就賭一個晚上，讓我謀財害命你一個晚上，也慢性自殺自己一個晚上吧。」我不服輸地說著。
不到五坪大的居住空間
如果，我不能走進他的黑暗世界，我如何能真正與他溝通？
如果，我還是高高在上地輔導他，如何探知他生活的困難與需求？
哲學家柏拉圖說：『想要深入了解一個人，與其跟他談話一整年，還不如跟他一起玩樂一小時。』那我就先從和學生一起回家打掃開始做起吧，讓他棄守防線，願意接納彼此觀念的差異，用有效溝通與耐心陪伴，看見教育的曙光吧。
「老師，走吧。」放學後，男孩並沒有逃走，他準時地在辦公室外頭叫喚我。
同事們雖然不懂我的堅持，卻也同理地支持我想解決問題的決心。在我離開前，紛紛告訴我，有任何問題，都可以向他們求助，教育夥伴不是當假的，他們也都在身邊挺我。
拿著手電筒，走進男孩的家，是一間沒有窗扉，不見陽光，不到五坪大的地方，陰霉又刺鼻的腐臭味，父子生活的地方狹隘。或許，天天都得蜷曲著身體，才能勉強入眠吧……
「有洗澡的地方嗎？我沒看見廁所？」我用手電筒照著四周。
「房間出去的轉角有一間共用的。我懶得去排隊，受不了，身體癢了，想洗才洗。」男孩悻悻然地說。
「這樣不好吧。第一印象常在會面的三十秒鐘內就決定了，心理學上有個專業術語叫『初次效果』，第一次見面的剎那就足以決定給人的感覺，對未來的人際關係的好壞也是很重要的，聽過一見鍾情吧，別搞砸了自己的人生好事……」我幽默地說著，男孩聽著聽著臉都紅了。
「你知道，我很崇拜誠品創辦人吳清友，他談過場所精神的觀點，讓我很佩服。場所自有精神，他把經營公司當創作，閱讀自是風景，人文自成生活，經營自隨因緣。你住的地方，可以簡單，可以是狹隘，卻可以營造一種溫馨的，可歇息的，可承載快樂與哀愁的場所精神。我們一起來打造它，花點時間來布置它，讓它有○○居的精神。」
幫忙動手整理環境
我捲起袖子，先把所有的衣服一一撿起來放進環保袋，準備和○○一起到自助洗衣店去處理。
我再拿出幾個垃圾袋，把其他雜物該丟的丟，該回收的回收，堪用的放置一旁。
我像個勤奮的家政婦，這輩子從未那麼認真打掃過，只想留給學生一個好老師的印象，我拚命地做著。
「老師，你可以不用這樣，我會不好意思。看你忙得團團轉，我卻不知該從何做起，你讓我自己慢慢來就好……」男孩有點手足無措地說。
「有什麼不好意思，就當你家是我家。以後我流浪的時候，離家出走的時候，就靠你收留我了。」我有點逗趣地說。
「拜託，你先把自己打點整齊，至少換件體面的衣服，等一下，還要陪我去賣場買東西。」我邊推他出去，邊思考這個家還缺些什麼。
找回媽媽的味道
小小的家，布置成擁有閱讀、人文、藝術、創意元素的地方，讓孩子也能感染文藝少年的氣息。
如果，我能成功改造這個孩子，或許，也能更順利地管理自己的班級，讓他們相信我有能力帶領他們面對未來的風雨，迎接所有生命的疑難雜症。
那天，我買了一個DIY書櫃，還有兩排置物櫃，一些日常用品，還不顧他的意見硬是買了一條碎花桌布要和書桌鋪搭，甚至，買了一個漂亮的茶壺、造型垃圾桶……我在賣場逛了很久，不斷構思，家裡的文青風還缺什麼來搭襯。孩子在身邊跟著，突然在一排花瓶區停下來說：
「老師，媽媽還活著的時候，也很會布置家喔，偶爾她還會插上一瓶子的花，家裡都會飄散花朵的香氣。」
「那就先買一個漂亮的玻璃花器，再去買一束媽媽喜歡的百合，找回媽媽的味道，讓你一個人在家，都想賴著不走……」我有感地說著。
「老師，你的心思很細膩，觀察力很敏銳，有藝術家的氣質。」男孩第一次認真地誇獎了我，讓我好感動。
「你知道，我最受不了人家誇獎我了。你還想要什麼，老師買給你。」
孩子對我投以感謝的眼光：「謝謝老師，讓我找回自己的家，找回過去自己的模樣。以前我也是很喜歡上學，只是很久沒念書，可能要花點時間追上大家。」
德國作家麥克‧安迪曾說：「幻想的流失使空虛的惡魔吞噬世人的內心」，我好想找回孩子樂於學習，喜歡上學的感覺。
給男孩一個精神上的家
我拿起背包裡的一本書，書封上有兩條蛇，一白一黑，互相咬住了對方的尾巴，構成一個橢圓形的《說不完的故事》。
這本書描述一個小男孩因為避雨，躲進書店，偷了一本書。後來，巴斯提安透過閱讀，成功進入幻想國，用許願的力量，改造幻想國，也改變自己。
「現在這本書的主人是你。想像自己的未來，找到更好的自己，面對現實的殘酷，靠著想像幸福來平衡。」我滿懷信心地說著。
「老師，謝謝你。給我一個物質的家，也給我一個精神的家。」男孩緊緊握著小說，眼中含淚地說。
「一如哈利波特提到的，『你的選擇決定你是誰，而不是你的能力。』孩子，只要有自信，就會變得很亮眼，甚至，變得很勇敢，把老師帶給你的感動，複製到爸爸的身上，別讓他再酗酒。偶爾，和他聊聊天，你們不只要相依為命，也要相互支持、陪伴，好嗎？」我充滿信心地說著。
後來，孩子用想像力改變自己的人生，扭轉同學對他的看法。同時，也改寫我的教學系譜，豐富了我的閱讀故事……
本文摘自寶瓶文化《療癒26顆破碎的心：怡慧老師的閱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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