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病在被我發現之前，已經拖了有一段時間了。某一次偶然的機會下，我主動開口問了弟弟，媽媽到底怎麼了？弟弟經不起我的不斷詢問，才將整件事情從頭到尾跟我說。這下子不問還好，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媽媽早已罹患了子宮內膜癌，而且全家只有我還不知道。
聽弟弟的描述，當時媽媽還在市場經營一家專賣小火鍋的餐飲店工作。餐飲業的工作時間原本就很長，媽媽為了我生病在家沒辦法去上班，她必須分擔起養家的工作。那段期間，媽媽每天都非常的忙碌，一開始，她的身上只是出現了一些紅疹，覺得奇癢無比，為此倍感困擾，但她卻忙的沒空理會。因為在當時媽媽除了要忙著顧店，還要照顧我。雖然當時的我，幾乎不跟家人互動，但是基本的三餐與生活起居，都還是依靠媽媽撥空照料的。所以媽媽就算是覺得身體已經非常不適，也撐著不願去看醫生，最嚴重的時候，也只不過是去藥房買成藥，擦一擦就當交差了事。
(賴育輝說他沒有時間留下一公升的眼淚，他只想為了緊握住生命的每一秒，活出屬於自己的燦爛。圖片來源：Pixabay)
後來才知道，其實當時媽媽遲遲不去看醫生，是有原因的，她心中有一些顧忌放不下，而最大的顧慮就是我。她最擔心的就是，一旦紅疹的秘密被解開，那些深不可測的未知會不會跟當初的我一樣，都將會隨著醫生宣告病情的同時，席捲而來，包括：如果我知情以後可能會有很大的反應，間接會影響到我的病情，還有家中會因此而短缺的人力問題以及經濟問題，這些她當下無法解決的問題，都隨著紅疹的搔癢，一陣一陣地提醒著她，心煩意亂的她，只好選擇了暫時不去面對。
阿姨知道情形後，每次見面時，總是對媽媽好言相勸，建議媽媽儘早去看醫生，甚至要幫她介紹認識的醫生，仔細地做一次身體檢查，但是都被媽媽拒絕了。媽媽總是用忙碌，與需要照顧我作藉口，來塘塞阿姨的好意，直到阿姨直接幫媽媽掛號，媽媽才勉為其難地去做了檢查。
之後聽媽媽提起，在等檢查報告出來的那段時間裡，她幾乎每天都懸著一顆焦慮的心，好像是在等待著，某種關乎生死的判決一般。那通被我偷聽到的電話，正是她剛從醫院檢查回來時，跟阿姨在討論自己的病情。她有預感，自己的身體狀況應該很不樂觀，如果這時候還讓我知道，她擔心我會因此而受到刺激，說不定會更加重我的病情，於是她從頭到尾都瞞著我，還特別囑咐其他的家人不要讓我知道。
檢查報告出來後，媽媽確定罹患了子宮內膜癌，當時發現的時候，已經是三期末到四期之間，醫生建議媽媽，住院接受手術與化療，於是媽媽把店收一收，開始專心積極治療，但是我並沒有被告知任何有關媽媽病情的事。
如果媽媽沒有回家，我也只是覺得，她可能去住朋友或阿姨家，幾天就回來了，媽媽在治療之前，除了交代不要讓我知道以外，還另外吩咐弟弟，從台中回來照顧我，等於是替補她平常照料我的位置。當時有一段很短的時間裡，我一度覺得有點怪怪的，因為爸爸平常工作時間這麼長，為什麼他下班要先帶晚餐回來給我，然後再匆匆忙忙跑出門，但我依然沒多想，繼續過著不與家人互動的透明人生活。直到弟弟說出後，我心中除了自責跟不捨之外，也暗下決心要跟過去的自己告別，我想要走出這片圍困自己八年的風雨，並再次看見家人的笑容。
(賴育輝說他沒有時間留下一公升的眼淚，他只想為了緊握住生命的每一秒，活出屬於自己的燦爛。圖片來源：網路搜索)
雖然當時有著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的想法，但卻一直不知道該怎麼做，也許也是因為愛面子，始終拉不下臉跟家人冰釋。直到某天，我走出房間正要去上廁所時，客廳傳來了電鈴聲，而媽媽也走出房間。正要去應門的時候，我的餘光瞄到，當時因為化療，而把頭髮給剃光的媽媽，出現在我的視線範圍裡，我被眼前的這一幕給嚇到。媽媽則是露出了跟她平常不太一樣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心虛的樣子，我這時才稍微回神，認真的看了一下，我心想，那個平常長髮及肩的媽媽，為什麼忽然把頭髮理光了？而這件事又跟前陣子，爸爸的匆忙來去有什麼關係？這個家，難道有什麼嚴重的事正在發生，而我卻不知道呢？
我的心中，一下子出現好多疑問，這些未解的疑惑，開始在我心裡發酵、分解，而產生了奇妙的化學作用……後才從弟弟口中得知關於媽媽病情的發展，原來媽媽被我撞見的那天，剛好是假髮公司要來跟她收假髮回去清洗，而媽媽之所以會開始戴假髮，是因為做化療的緣故，才讓她及肩的長髮都掉光了。
聽著弟弟跟我訴說著，過去三年來，媽媽所受過的苦，更不用說，這期間的化療，對她瘦弱的身體所造成的不適，那些頭暈嘔吐與掉髮的時刻，我竟然全都置身事外。弟弟接著說，在媽媽手術住院的那段期間，幾乎所有的親戚，都陸續去探視過媽媽了，連他也都被徵召回家支援，負責照顧我，這也是因為媽媽要住院治療的緣故。爸爸也因此必須在辛苦了一天工作後，先帶晚餐回家給我，再從中和家裡，趕去內湖三總陪伴媽媽，隨著家人的時間一一的被壓縮。可想而知，當時壟罩在我們家上方的烏雲一定也跟著擴大了吧！而這一切，我竟然都被蒙在鼓裡。聽完了弟弟的敘述，想到媽媽所受過的苦，還有那些，我錯過的點點滴滴，以及家人對我的包容與理解，除了感到非常的愧疚，我冰封多年的心，似乎就從那一刻起，開始漸漸地融化……
如果我說，面對媽媽生病這件事，心裡從來沒有一絲擔心與憂慮，那絕對是騙人的，其實我有好多話想對媽媽說，如果時間可以重來，我會陪著她度過那些難熬的治療。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能分擔她的痛苦，我知道愛美是女人的天性，就連媽媽都能夠為了讓自己好起來，而去做這麼大的犧牲了，我是否也應該要想辦法振作起來了。媽媽的落髮，讓我重新去思考自己的處境，是否真有如我想的那麼糟糕，那些漫溢的情緒，會不會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沉溺。雖然，我現在的身體狀況，已經不再是我熟悉的樣子，但是我還有手，也還有腳，也有眼睛去看，最起碼，我也還能思考，我也還能夠去愛人啊！怎麼可以就此放棄呢！
自從得知媽媽的病情以後，我開始對自己說不要再躲在房間裡了，漸漸變得比較常往客廳走動。在那之前，我已經有將近八年的時間，沒有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跟家人聊天了。一開始，我只是從房間走出來，坐在客廳，等媽媽也從房間走出來，我會趁機看看她，觀察一下，她的氣色和身體狀況，因為我想確認她是否安好，畢竟已經這麼久沒有跟家人好好互動了，我其實是覺得有點尷尬的。一開始試了好幾次，總是開不了口，先去說一些關心的話語，有時候就只是靜靜的坐在客廳而已。
當我開始試著恢復與家人的互動，我才恍然驚覺，上一次好好地跟家人閒話家常已經是很遙遠以前的記憶了。仔細看看爸爸和媽媽這幾年的辛勞，已經偷偷地在他們臉上，化成好多條的皺紋，一想到這裡，就感到相當不捨，我想家人應該有感覺到我的改變吧。我也能感覺到，自從走出房間面對大家以後，家人們臉上的笑容似乎跟著變多了，原來一切只需這麼簡單。
本文摘自尖端出版《企鵝男孩：即使前路蜿蜒曲折，我心依然充滿陽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