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之後》是我的一部電影短片,只有二十八分鐘,同我的另一部影片《側影或影子》一樣,也是一部電影詩,不同的是全然排除語言,影片中六位舞蹈和戲劇演員不說一句話。鏡頭以我的黑白水墨畫為背景,演員在畫面投影的銀幕前表演,基本上是黑白片,只在生命的意識再度覺醒時才給以一點淡淡的色彩。
在放映廳看過這部影片的不少朋友都對我說,感到震撼。在巴黎龐畢度中心圖書館的一次公演,觀眾的反應也非常強烈。可這部短片卻無法進入商業發行,只能在一些藝術節或我畫展的開幕式上偶爾放映。現今作為畫冊出版,把影片的DVD 一併附上,終於有個途徑同想看這影片的觀眾見面。
二○○八年拍攝的這部短片,沒想到最近在日本東北宮城海域發生的九級大地震恰恰得以印證,電視新聞中海嘯墨黑的巨潮鋪天捲地,可不正是《聖經》舊約中世界末日的景象。畫於二○○六年的我這大幅的水墨畫《世界末日》中的人們,面對從天邊湧現的黑潮如此冷靜,豈不也是現今的日本災民的某種寫照。更不可思議的是,影片中出現的第一個鏡頭,領舞的正是一位日本舞蹈演員,他也曾在我編導的戲中多次演出。
這影片不同於常見的災難片的是畫面和表演毫不寫實,也完全擺脫電影通常的敘事結構,一個個鏡頭都可以作為繪畫或攝影作品來看,其連貫性只在於動作和音響。舞台音響師迪耶利.貝托莫(Thierry Bertomeu)的音響設計不去模擬自然界的聲響,而是像寫音樂那樣用各種聲音的素材加以合成和處理,又不去構成明顯的樂句,只能說是接近音樂的音響,不僅營造氣氛,同畫面相對獨立,形成某種對位。畫面、舞蹈和音響三者無主次之分,相對自主,也即我所謂的三元電影,一種非常自由的電影詩,不像一般電影以畫面為主導,其他元素則用來解說畫面。
影片中選用的繪畫作品只有六幅是直接呈現災難,其他的畫各有主題,或是茫茫宇宙,不確定的空間,或是獨處的男女,呈現某種心象,人在沉思冥想時往往會喚起這種內心的視相。也有更趨寫意的,如《誕生》與《靜》,近乎抽象,卻還保留形象。這些畫無論接近寫實或趨於抽象,都保持在兩者之間,也是我作畫的一貫方向,不管對畫家而言還是觀眾,都可以留下足以想像的空間。之所以給個題目,也僅僅作為一點提示。
在這樣的畫面前,演員的表演只要別模擬日常生活中的舉止,可以很自由。這樣一首非語言的電影詩,詩意由畫面也還通過表演來體現,而演員又無須扮演一定的角色,只直接訴諸形體動作和表情。三位舞者和三位戲劇演員以姿態、手勢、步伐、動作、面部表情,乃至目光眼神構成語言,鮮明有力。
人類在不可阻擋的巨大的自然災害面前之無能為力,《聖經》早已作過充分的闡釋。而現代社會人類面臨的更多的是人為的災難,不斷的戰爭和動亂,生態環境日益破壞,又加上核放射潛在的威脅,人類並無有效的機制能得以避免。在宗教日益式微的現時代,人們只能在藝術中去尋求慰藉。
《洪荒之後》也是一個寓意,在自然和人為的巨大災難面前,孤單的個人,一個個男女都如此渺小,而人之為人,所以不同於草芥,只在於人有意識。如果認識到人之為人,雖然脆弱,卻也可以活得不失尊嚴,而對於人自身的確認正是藝術與文學的緣起。
人類的文明史上,藝術的誕生應該說早於文學,先有舊石器時代原始人岩洞的壁畫,而後才有歌謠和史詩。繪畫與舞蹈正是人類最早的藝術表現。形象的思維也先於語言,藝術家把這種形象思維發展到極致,繪畫不必去解說歷史或故事,就這門造型藝術而言更為純粹。舞蹈首先是情緒的表達,原本超越語言。把繪畫和舞蹈結合在一起,構成一個個的鏡頭,就已經有其獨立的含義。
畫冊中收入的照片,是在拍攝影片時作者用高數位的相機同時拍下的,而非取之於影片的鏡頭,也可作為攝影作品。照相乃是用眼睛看,以景框為限來取景,而且是瞬間的選擇與取捨,往往來不及思考,攝影家主要訴諸視像的直覺。如果攝影家兼備戲劇導演和畫家造型的經驗,拍下的攝影作品自然會帶來又一番情趣。
--- 本文摘自《洪荒之後》一書,聯經出版
全方位藝術家、200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高行健最新作品
集繪畫、表演、攝影和電影於一冊
限量親筆簽名精裝書盒典藏版
隨書附贈《洪荒之後After the Flood》DVD
高行健是國際著名全方位藝術家,他以作家的身分於2000年獲得
高行健在這本最新作品裡,表示人並非僅僅用語言思維,
自然和人為的災難喚起的恐懼與悲憫通過文學和藝術作品給人以解脫
在歷經自然和人為的浩劫之後,人們重新喚起生命的意識,精神、
作者簡介
高行健
國際著名的全方位藝術家、集小說家、戲劇家、詩人、
他的小說已譯成四十種文字,全世界廣為發行。其劇作在歐洲、
他的長篇小說《靈山》和《一個人的聖經》法譯本曾轟動法國文壇,
他還榮獲法國藝術與文學騎士勳章、法國榮譽軍團騎士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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