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邁進三十歲時,我特別喜歡在文章裡提到「我已經老了。我只想活得好而不是活得美了」這樣的話。在課堂上說故事給學生聽的時候,也總是這麼開始的:「當 我年輕的時候……」學生們譁笑起來,覺得這個老師挺誇張的,年輕的時候也不過就是前幾年的事,幹嘛說得像前朝遺事似的。有一回我的另一位老師含笑對我說, 她和她的朋友都在讀著我的文章,她們有一個共同的想法,明明是這樣年輕的人,為什麼總要說自己老啊老的。我已經三十歲了還年輕?「是啊,比起四十歲,比起 我們這樣的年紀,妳當然是很年輕的啊。看見妳口口聲聲說老,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從那以後,我不肯再輕易言老,我對自己說,我從來沒有放心的青春 過,這應該是時候了。
於是,我是從三十歲以後開始青春的。
我修完學位,騰出大段大段時間發呆;我去旅行,長時間流浪在異國,而不只是去郊外走一走;我參加舞台 劇的演出,在眾人矚目的台上又哭又笑,而不只是看看電影。我剪短頭髮,換上牛仔褲或是短裙,穿著平底鞋或者長靴,我夥著一群很青春的朋友,到大草原去等待 月亮升起,守候破曉天明。我們一起到綠島泡海底溫泉,看著他們像魚一樣的裸泳著,當太陽躍出海平面的時候,他們也像海豚一樣翻躍而起……這才是我的青春。
在那些綴滿星星的夜空下;瀰漫著晨霧的鄉間;永遠也不會天明的KTV包廂裡,我都曾經聽見冰做的風鈴,透亮悅耳的聲響,幾乎忘記了它同時也在風中迅速消融。
漸漸的,我搭乘校車時再不被刁難了,司機先生愈來愈和氣。
漸漸的,當我對學生說起年輕時候的事,他們不再譁笑,反而顯露出聆聽前朝舊事的興味。
有 一天,我們在課堂上讀朱自清的〈背影〉,許多學生是為了唸大學才離鄉背井的,特別有感觸,那次的發言相當踴躍。學生們熱烈地說起對父母親的思念與愧疚,有 個女孩子說母親結婚早,從來沒過一天好日子,家裡小孩又多,她每次回家看見母親操持家務,很心疼母親的年老與辛勞,只希望將來能報答母親。我微笑地,隨意
問起,年老的母親年紀多大啦?女孩想了想,差不多四十歲了吧。我的笑意忽然僵在唇邊,她母親原來是同我差不多的年紀。然而,對這個十八歲的女孩來說,四十歲是夠老的了。
這兩年開始,我在教授休息室裡,會看見一些年輕的講師,也投入國文課的教學工作,有些甚至是上過我的課的。冬天的休息室裡,我敲過門之後走進去,兩個年輕 人正在聊天,其中一個男孩子是博士班的學生,我們原本就認識的,另一個女孩,臉上有著不能修剪的青春的光芒,那光芒是難以逼視的。男孩告訴我,女孩也在教
國文,是新進的老師。我站立著,錯愕地,遲遲才能對她頷首。不是的,她不是應該坐在教室裡的年齡嗎?光潔的臉容上,純粹晶亮的眼眸,她此刻坐在休息室陽光 充足的座位上,那正是多年前我最喜歡的座位。不畏怯太陽的照射,以一種好奇的眼光注視著每位走進來的老師,想像著自己將來的模樣,想像著每一天會發生什麼 有趣的事。我幾乎是驚惶地走進了盥洗室,雙手扶著臉盆邊緣,我想,我是被青春嚇了一跳。
擁有青春的人,是不會對青春感到驚懼的。我忽然明白了自己,就像多年前忽然發怒的校車司機;質疑我不適任教職的那些老教授,我在類似的情緒中明白,原來,青春是令人驚懼的。
我在已經花糊了的陳舊的鏡子裡,看著自己,所幸鏡子仍是慈悲的。當我為自己的雙唇上了飽滿的豆紅色,轉身開門的時候,依稀又聽見那陣脆亮的聲響,滴泠泠。
---本文摘自青春【全新版】,皇冠出版
青春並不消逝,只是遷徙。
張曼娟最歷久彌新的散文集,致我們都擁有過的瑰麗年華。
青春,是冰做的風鈴。
聽見透亮悅耳的聲響,忘記它正迅速消融。
青春,是令人永遠緬懷的滋味,
更是失去之後,費盡心思想要追尋的珍寶。
並且,絕對的不可復得。
但也許,青春成為一種印記,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版本和詮釋,深深烙印在生命底層,
我們保留了自己想要擁有的部分,我們變成了現在這樣的人。
於是,青春永恆的封存在記憶中,無法刪除,不能取代。
-張曼娟
作者簡介
張曼娟
一九八五年出版《海水正藍》,隨即席捲華文文壇。
此後她持續書寫,用每一部作品銘刻時光與記憶。
不論何種體裁,都能展現她獨樹一幟的個人風格,
在那些優美細緻、透明晶瑩的文字底下,
溫柔與暴烈並存,荒涼與豐盛並生。
她從不迴避生命的幽暗與悲傷,
卻同時點亮一盞盞溫暖的燈火,照看我們心中最柔軟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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