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綠少年
突然有人問我:你高中讀哪裡?
我愣了一下,為什麼好像記憶裡有一段被掏空了?讓我好似連不上線,要作答都顯得勉強。照理說,高中是一個人格養成的重要階段,是少年進入成年的中繼站,是很多人成長記憶中的幸福時光,我怎麼感受不到?
我讀哪裡?是一所明星學校吧。可是我印象實在不深刻,甚至懷疑生命中有三年在號稱有沙漠(現在應該已經變綠洲了)、有紅樓的地方待過。日子不算短,卻沒幾天快樂,每天愁眉深鎖,上學像上戰場,我連怎麼畢業的,影像都很模糊。
我也不明白怎麼會這麼悲慘?一個意氣風發的優秀國中生,來到這個一流學府,就成了一無是處的庸庸之輩。
以前老師體諒我住得遠,可以特許我遲到個十分鐘,這裡的教官卻因我晚一分鐘進教室要罰交互蹲跳十下。以前考前隨便準備一下,成績就是全班指標,一來這裡第一次段考就落到四十名。以前上課心不在焉也能聽進老師授課的內容,這裡就算聚精會神也是一知半解,置身五里霧中。
以前最不怕被老師點起來應答,在這裡看到老師欽點同學上台就心跳加快。以前必為班上的重要幹部,在這裡只甘於做個再平凡不過的無名小卒。
考上明星學校該有的幸福感在入學後很快就化為烏有,不斷的打擊只讓我愈顯自卑與萎弱。我痛,卻沒有藥方可治。
當時,只有兩三個同學可以互吐心事,但事實上倒像是同病相憐。我不知道看在別人眼裡,我們幾個像不像話說當年的白頭宮女?
有幾回我請教鄰座同學自己解不開的題目,他們總狐疑地看著我,然後這樣那樣地幾筆帶過,不太熱誠地回答了我的問題。
我懷疑自己有什麼地方不對,造成他們態度上的弔詭。後來有人跟我說:這裡的人城府都很深,你問的問題如果太簡單,他們會覺得你在開玩笑,或在試探他們的實力;如果問的有深度,他們又會防備你,不希望讓你分享他所會的東西。
天啊,怎麼這麼複雜?我連問問題前都要三思而後行。
後來我發現事情果然不簡單,有人總是考前大喊書都沒念完,鐵定被當了,等成績發表時又帶著得意的神態穩坐前三名,客氣地宣稱:「是老師放水,題目出得比較簡單……」
是他們太聰明,我太蠢嗎?或許是,但更多的人是回家關起門來死K活K,等明天出現時又謊稱自己去哪裡玩了,該念的書一點也沒碰。
沒什麼對與不對,這是某些人的生存法則,只有透過這種方式,他們才能全力護持自己辛苦建立起來的成績。
當我再一次回頭搜尋那些成長歷程的斷簡殘編,還是嗅得出當時的譏訕與虛偽,像一把利刃刺來,直指人心。
我還記得有一回,輔導老師來班上做問卷調查,結束後她一時興起,要大家玩個小遊戲,讓每個人把自己的優缺點都寫下來交給她。我不清楚這是個什麼遊戲,只是誠實地羅列了十幾條缺點,至於優點,基於忒謙的個性,就象徵性寫了兩三條。
所有紙條收到她手中,一張張飛快地翻閱著。突然,她停了下來,然後我就聽到自己的名字被清晰唱出。
我應聲起立,像等著聆判的罪犯。
她微笑道:「這位林同學很謙虛,認為自己缺點比優點多。各位同學,我想請你們一起幫他找優點好嗎?」
一秒、兩秒……半分鐘過去了,沒有一個人出聲。連老師的臉都凝住了,她大概認為我在班上應該是人緣奇差,才會沒半個人聲援我。要是在別的班級,早就你一言我一語地百家爭鳴了吧?
我窘得無地自容,恨不得座位周圍升起銅牆鐵壁。老師立意良好,我卻像自取其辱般僵立在那裡。
我明白地感知自己心裡有一扇窗喀啦一聲關上了,那扇通往外界的窗。現在的我很想擁抱一下當時的我,說一聲:你還好嗎?但是只有我看到淒楚的他,他卻看不到我的存在。
朋友還在等我的回答,我卻意興闌珊。
「高中讀哪裡很重要嗎?現在還不就這個樣子了。」
「建中的對吧?看你的樣子就像。」
我不知道自己的樣子如何能透露答案,但我連否認的餘地都沒有。
高中畢業後,我好像只重返過一次,現在連校內的環境都快不復記憶了,沒有太多快樂的回憶留下,我只任它隨歷史風化。
唸了埋怨多,如果當初沒進來唸呢?
一個國中時與我旗鼓相當,後來不幸以些微之差落到第二志願的同學過得顯然比我快樂得多,成績依然一路領先,大學考得比我還理想。前些日子在臉書上相認,都已經成為大學教授了。
印證了「寧為雞首,不為牛後」的古語嗎?我不知道。
到現在還很清楚地記得,有位同學在高中畢業紀念冊上留了這麼一段話:「三年前來這裡報到入學,是個美麗的錯誤。」
我想,美麗在於它名氣的光環吧?錯誤,則只有走過一回的人才能深刻體認了。
你曾是與紅樓相伴的才子嗎?
還是你期待成為走過沙漠的駝客?
希望我沒有冒犯了你心中那個完美的形象,你依然可以對它頌詠謳歌,當成幸福的標竿。
只是我,寧可任它隨歷史風化。
幸福是:
不被別人認定的光環所迷惑,精采走自己的路。
---本文摘自《遇見你的微幸福》一書,原水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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