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處：2014-10 親子天下雜誌61期
文：羅文嘉
女兒鑽進車內，劈頭就問：「爸爸，剛剛那邊有人在講你的名字！」我隨便敷衍了一聲，發動車子往回家路上走。她沉吟了一會兒說：「爸爸，你是我父親，明明關係很親近，可是為什麼我對你的身世那麼不了解？」
很有趣，她用了「身世」兩字，我問：「你的意思是說，你很不了解我嗎？」
「嗯，是的。」
「沒有關係，我也是等你阿公走了之後，才發現為什麼我以前那麼不了解他。」
無法跳級的人生學堂
人對身邊存在的人或物，總是習以為常，以為他們一直都會在，直到有一天失去了，才發覺他們跟自己的關係，才會想重新去認識他們。我心裡想：「女兒，當我不在這個人世後，突然有一天，你願意花一點時間開始了解我、想念我，然後寫一封寄不出去的信，告訴我你所了解和記憶中的父親，我就很高興了。」
可是，這樣的話說出來，會有一點傷感。於是我換一種方式跟她說：「你不了解我，是很正常的事。因為你現在這個階段，必須花很多時間去了解自己、了解這個世界。接下來，你又會把大部分的時間、精力花在追求你的生命意義，追求你想要過的生活。愈是親近的人，因為親近，反而愈容易被忽略，等到有一天你開始了解我，很可能我已經不在了，所以如果你想多了解我，就把握機會吧！」
當然，對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來說，這些都太難了，所謂把握機會也只是一種自我安慰，即使對二十二、三十二歲的人來說，也不容易做到。
人的生命會分很多階段，沒有歷經那些階段的洗禮和淬鍊，不容易有深刻、豐富的體認與情感，這些無法勉強，也難以跨越。最簡單的一件事，就是為人父母的甘苦心情，以前人常說，不為人父母，不知當初父母養我們的辛苦。等到有一天當了父母，把屎把尿的過程、孩子生病的焦慮、孩子不聽話的生氣、孩子臭臉頂嘴的憤心，彷彿都在提醒我們：想想以前，我們是怎樣對待我們父母的？
親近卻又陌生的身影
我與父親的關係十分特別，他權威、我任性，愈是他反對的事，愈讓我想去一試。奇怪的是，我們之間這樣拉拉扯扯、來來回回，也沒有太多爭吵或對抗。因為過程中，我從來不和他頂嘴或當面反抗。我知道他是基於愛和關心我，何必讓愛你的人，承受不必要的苦和折騰呢？那是我做孩子一方的理解。而他身為代表權威的父親，表面上似乎從沒退讓過，但在結果上，總是包容、接受、默默支持我的選擇，雖然他似乎從沒真正贊同過，我想那是他身為父親一方的愛與理解。
父親走後，我才漸漸試著去認識他：他的生命、感情、人生觀、他相信哪些價值、心中存在哪些遺憾、他與家族尤其是與母親間的複雜情感，甚至，他在離開人世前一年，面對死亡的態度與心情。
為什麼在他生前，我從來沒有想過去認識這些部分呢？或是他其實也很想有人能聊一聊這些往事或人生感觸？如果自己的兒子，願意跟他在人生最後的這段路，一起分享或懷念種種片段，會不會是件很幸福的事？
有一天，我跟女兒一起坐在屋裡，回憶阿公，我們回憶的主題是關於阿公與他的狗。父親生前愛狗，我也愛狗，女兒也愛狗，所以難得祖孫三代有共同的價值、喜好跟故事。女兒講到阿公跟佩佩的相處（一隻黑色雜種狗，但是他堅持說那是他女兒），我們哈哈大笑。我也想起最後一次載父親出門，就是為了給佩佩剪腳指甲。那天爸爸說：「以後我走了，你們要帶牠去剪指甲可能很困難，趁著今天精神好，我們帶牠出門吧！」
那是最後一次，我開車載著他，跟他的狗，穿過直通中壢市區的一一四縣道。剪完狗指甲回程，父親說：「你在肯德基前停一下。」他老人家危危顫顫，緩慢的走到店裡，帶了一隻炸雞腿上車。父親一邊拿著雞腿餵佩佩吃，一邊說：「你要記得，佩佩是愛吃肯德基，不是麥當勞。」
兩、三個星期後，父親走了，而我每次開車再走那段路，就會想起他……
本文摘自「羅文嘉：如此陌生的親人」一文：http://www.parenting.com.tw/article/article.action?id=5061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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