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Long Stay︰Today，臺中一中」
臺中一中：有味道的百年學校 ◎張經宏
以「臺人第一所中學」自詡的臺中一中，即將邁入一百周年。這所本來專收男生的學校，十幾年前陸續創立男女兼收的美術班、語文班後，校園風景雖稍有變異，然男女比例仍舊懸殊，大抵而言，整體校風仍偏屬傳統男校的調性。後來語文班又改專收男生，我曾擔任語文班數屆的「文學」課程教師，對於男女兼與與清一色男生的班級風氣，其間之差別感受尤其深刻。這些觀察驗諸其他學校，不知有否相通之處？
首先是氣味。幾次我遇見女校過來研習的朋友，他們委婉地告訴我：「你們學校有好多味道喔。」日後我拜訪幾所女校，更能明白他們說的那種感受。許多男生班的抽屜、置物櫃、走道堆得像賣場倉庫，學生們鎮日於其間行走也不以為意，這些孩子聚在一處互相濡染後，男人天性中「大而化之」、「不拘小節」的特質發揮得更加淋漓盡致。曾經有家長在親師座談會上抗議：「我兒子國中不會這樣的！」但要說這些孩子常規不良，似乎言重了些，許多時候，這些「臭男生」頗愛拿彼此髒亂的境界開玩笑，還洋洋得意宣稱，我們這臭襪子、汗酸味四溢，讓「生人勿近」的教室，頗有避邪功效呢。於孩子而言，教室其實是最溫暖而熟悉的狗窩吧。
這些孩子掃地的「德行」也很可愛，有的手執掃把在地上雲淡風輕盪兩下，就算掃過了。幾次我頗難忍受他們對垃圾視而不見的功力，一個一個揪來面前，只見學生仍露出天真無敵的笑容：「老師，別這樣嘛。我重掃就是了。」正要厲聲訓斥的我只能溫言催促，看他們嘻嘻哈哈拖著掃把走遠。
再來說到課堂報告。若是男女合班的教室，遇有討論課我只需事先宣布主題，時間一到各組有備而來，一一上臺侃侃而談，甚且設計劇情、擬妥大綱、事先彩排、現場搭配支援，我每每後悔沒全程錄影下來，「這組誰負責的？」事後一問，好幾組的領頭羊都是女孩子，男生只須乖乖聽命行事，認領該做的部分，配合就好。這種班級到掃地時間也很有趣，女孩們彎腰擦桌抹椅，男生則躲在角落看漫畫、玩手機。通常這班的衛生股長最好找使命必達的女生，時間一到她只需站立講臺倒吸一口氣，由丹田緩緩送出一吼：「全都給我掃地——」教室裡的懶惰蟲一聽聞這聲獅吼，莫不露出「姊姊生氣了」的驚恐表情，各自奔到負責區域前，賣力揮撢灑掃。
可後來的純男生班的報告，……其實也不差啦。不過我得早早設計好討論的問題細節，按座號安排一個蘿蔔一個坑，「前兩組負責第一題，三四組下一題，每組十到十二分鐘，時間控制不當，酌予扣分。」報告前半個月，開始舉牌預告「剩幾天第一組上臺」，隔幾天第二次舉牌、第三次……，報告當天不出所料，開了天窗的同學仍大夢未醒：「什麼？要報告了？」
……嗯。……
那些領受過老師扯下臉斥罵的寶貝們，我想一輩子都忘不了吧。說也奇怪，每每你得來個當頭霹靂，才能打破於教室上空漂浮的憊懶氣息，接下來的報告方能順當進行。大而化之，是他們最讓人頭疼、也最可愛的地方。許多女校裡說不得，只能軟語勸慰的，男孩們聽了不痛不癢，非得在適當時機來個「獅子吼教示法」，且只能用在純男生班。當然，事後的愛語調教也必須有，尤其今日諸寶（爸寶、媽寶、公嬤之寶）迸生風行的年代。
還有，男校的數理成績明顯比文科好，這是不爭的事實。相對地在語文學習上，尤其是作文，經常遇見令人瞠目的窘況。例如描寫美食，有的學生嫌「食指大動」、「垂涎三尺」、「齒頰留香」這些套語陳舊、使人變笨也就算了，偏要寫成「我的唾液分泌好幾公升」；收到心儀女孩的情書，「瞬間我對人生的戰鬥指數飆到破表」、「賀爾蒙翻騰得我整夜失眠」；考試得了個第一，「那種喜悅足足有好幾千萬莫耳」。把化學、生物課學來的各種語彙搬來現學現賣，不知他們的自然科老師知道了，眼淚會不會流滿整個燒杯？
我當導師時，遇有班級時間，通常讓學生到球場打球、要嘛上圖書館或陪老師聊天，寫測驗卷這類活動隨各人意願。有段時間學生反應：「圖書館不准學生上課使用閱覽室。」我想到十年前陳千武先生告訴我，當年他遭學校處罰，被叫去悔過時，陪伴他的只有圖書館的書。他因此迷上吉川英治，更加確定走上文學這條路。我跟學校溝通過幾次，沒有比圖書館更好的教室了，為什麼從事教育的人沒有想到呢？尤其在今日教學仍以單向講授，且內容侷限於考試、參考書的年代，願意窩在圖書館的學生多麼可貴，即便有的孩子多半時間在漫畫區徘徊。我寧可班上的學生在圖書館流連，也不願他們終日寫測驗卷。
此外，一中的社團風氣之盛，由來已久。我帶社團時偶聽老師抱怨，這些窩在社辦裡的孩子，幹嘛來學校呢？等期末收到孩子們撰寫的校刊專題，從社區改造到二手書店、商圈文化種種議題，一整個學期他們為彼此開書單、找資料、觀察現象、尋找問題，聯絡採訪、參考前人研究種種，雖撰述觀點不甚成熟完美，結論容有激切之處，但審閱報告的我總有深深的感動。一般來說，這類孩子的功課不會比整天浸在教室寫考卷的同學優秀，但至少他們跨了出來，睜眼看看周遭社會的樣貌，嘗試提出他們的觀察與批判。我在寫《摩鐵路之城》的期間，對於今日教育一往不返地垮陷於考試文化，甚且比諸當年聯考時代更加嚴重，有著深深的懷疑。長期以來，透過這類教育模式出產的菁英，其慣性養成的制式思考，有可能察覺社會正醞釀發生的種種問題？甚且從中瞻望出創造性的政策？這類的疑慮如今已普遍存在於各階層的民心之中。至少教育當下可以做的，創造出讓孩子們互相激發、彼此激盪的有利環境，而一中的社團，即使在強大的考試壓力下，仍能保有他蓬勃的元氣，這是難能可貴的。
一中門外的商圈早已遠近馳名，相較於建中對門有詩意浪漫的植物園，或地處太平洋之濱的花蓮中學，這些每日於商圈進出、看慣小人物拚生計、圈地盤營生的學子們，其「務實」性格較諸他校，或許要萌發得早些。這也可以從近幾年不少校友自動回來帶領讀書會，且屢屢對社會議題提出針砭、解決之道的現象中嗅出，新一代的變革，或許正悄悄在這些清新敏銳的心靈中，長養出蓄勢待發的力量。
我們拭目以待。
張經宏，臺大哲學系、臺大中文所碩士，曾任高中教師。曾獲九歌長篇小說首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時報文學獎、倪匡科幻小說獎等，著有小說《摩鐵路之城》、《出不來的遊戲》、散文集《雲想衣裳》、少年小說《從天而降的小屋》等。
